在過去的一年多裡,我的外婆和外公相繼過世了。我注意到我的眼淚告訴我的、回憶畫面看到的、手心裡感覺到的,是他們給我的「安全感」,也是我內在心理韌性的養分。
當然,我的外婆外公並非完美無缺。他們也有自己的情緒、創傷和限制,他們當然不是「完全不會製造傷害的大人、父母」。但他們對我來說,已經是「足夠好」的祖父母。正是這樣「足夠好」的接納與照顧,我相信,在動盪、困惑、未知的時刻,接住了我的內在小孩,也賦予了我一種核心信念:有他們在,我是不會被拋棄、離開的,無論如何。這份賦能效果,遠超於「不完美」所造成的影響。
而種種回顧,以及工作中常見的狀況,都讓我注意和思考:當外界的愛與保護網 (例如原生家庭) 開始消散或結束時,我們可以如何將織網的責任,從「習慣於或期待他人給予」轉移到「自己編織」?
從內子宮到外太空:安全感是成長的能量
人類的神經系統在受精後大約第 3 週就開始形成,是胚胎發育最早的系統之一。出生後,神經系統便會將資源優先分配給「生存」與「發展」這兩大功能。而安全感,是生命的「最佳成長條件」。
若環境被感知為危險,大腦就會將大部分能量投入警覺與防禦;換言之,不危險,生命就可以安全地繼續發育發展。
我們都曾聽聞甚至目睹過童年逆境的破壞力。記得以前有個新聞報導,一位受虐嬰兒被送到急診時雖清醒卻呆滯,對加諸於身體上的醫療處置「毫無反應」——他的自主神經系統不只是警覺與防禦,更是進入了極端的凍結解離狀態以求生——因為連哭叫、踢腳、揮動等反應都太耗能了!
ACEs (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, 童年逆境經驗) 研究資料也一再證明,這些讓人不安的經驗,是發育障礙、疾病和各種健康問題的種子。當不安全感持續累積,它就剝奪了神經系統用來發展、學習和連結的寶貴能量。
當一個嬰兒從照顧者那裡獲得了溫暖連結、妥善照顧與可預測性,系統接收到被聽見、被看見、被接受的訊息,嬰兒與照顧者在情緒上同步、生理上同步地感到安全與愛,這種良性的共振會不斷強化「世界是可靠的」的神經迴路,讓個體能自由、自然地發育。
當一個孩子感知身處「安全基地」,他的好奇心就能旺盛地向外延伸,從探索中學習,意識自己與世界,產生自信與信任。如果學習歷程也是安全感滿滿,他就能繼續勇敢學習,認識自己、挑戰自己、成為自己、適應世界。反之,如果不安全到啟動了生存模式或抽離模式,為了生存,我們往往會抹去意識、強化否認、僵化思維。個體開始搞不清楚自己是誰、感覺到什麼、可以信任什麼,脫離現實與自我。這種內心深處的孤獨感、絕望無助感,都是安全感可以輔助帶離的。
所以,安全感是我們成長韌性所需的營養品、庇護所,或是錨。可以帶領我們衝出現狀、探索未知,成為宇宙航海王~ (咦?)
依附的「程式碼」:內建的關係操作系統
個體的「情緒感受程式碼」,就在與照顧者互動的一分一秒中不斷地重跑、修剪,以最佳化能量配置去適應環境、展現「生存韌性」,但不見得最佳化「個體的主觀幸福程度」。我們人類發展出了各式各樣的系統策略,去依附於環境以生存,即使不「感到安全」。
在社群媒體發達的當今,大家多少都聽過依附理論,包括焦慮型、迴避型、焦慮迴避型、混亂型,甚至近年參加的論壇裡我還聽到各種其他型,給我一種流於測 MBTI 的尷尬感。其實知道自己的程式碼就是觀察需求、如何獲取需求滿足而已,知道無論你是什麼碼,都可以自己重編碼,變成所謂「安全型依附」,在每種關係裡。
跟個案工作的過程中,我頻繁地觀察到一個令人心疼的「卡點」:許多人的內在小孩,對「完美父母」有著難以撼動的執念。
他們很難放下父母總有一天能真正看見、聽見、理解、接納、陪伴、支持,並停止繼續傷害的希望、渴望。但這些希望父母「負責」的期待,往往是難以實現的。為什麼?
因為這與我們現在付出了多少努力去爭取父母的認可無關,更與我們「夠不夠好」無關。一個孩子,在本質上就沒有責任和力量去「努力」獲得安全和連結以存在。
然而,內在小孩與保護者的這種「努力爭取、討好、控制關係」的模式,卻會像輪迴一樣,繼續在各種人際關係 (甚至是職場!) 中上演。
我前兩週在 IKEA 就碰到類似這樣的事情:一位中年女士在我坐在餐廳時,突然轉頭問我一句完全沒有邏輯的問題 (職業病:腦袋超自動在 MSE 裡勾選 thought process 裡的選項),我敷衍呼嚨一句就沒理他了。沒想到在我和先生下樓後,他不知道從哪裡衝出來,突然一邊拿相機拍我、一邊用推車撞/擋我,再一邊說著顯然恐嚇但參雜妄想的話 (似乎懷疑我是非法性工作者?然後要把我舉報進 CIA?)。
我對於他的症狀不意外,但意外的是我平靜無波瀾的心。也許是先生在身邊,又或許我注意到了「他的不安」(我如果設身處地,相信他的妄想內容為真,我也會害怕?),總之帶著氣憤的先生,我們跟 IKEA 紀錄了這樣的事件後,就開心吃著免費慰問冰淇淋離開了。
這份平靜,不是因為我沒有「危機感」,而是我的內在系統能夠快速區分:這是一個「有症狀且需要幫助的人」所表達的「主觀恐懼」,而非一個針對我人身安全的「實質危險」。當我們缺乏心理學知識時,我們容易將這種強烈而混亂的行為誤判為致命威脅,從而啟動生存模式 (恐懼、生氣、反擊)。
這套能夠區分「情緒強烈」與「實質危險」的系統反應,也許就是我內在安全程式成功運行的證明:當世界混亂時,我的內部系統依舊穩定。
甚至其實,我們的「不安全感」大多並非源於當下的真實危險,而是源於大腦的主觀預測。最近讀到的「情緒建構論」就主張:情緒是大腦根據我們童年的舊數據、舊程式碼建構出來的解釋。我們之所以感到不安全,是因為大腦正在運行過去的「生存策略」。
因此,療癒的關鍵在於:停止被自動化的程式碼驅動,提高情緒清晰度,為內在的波動貼上更精確的認知標籤。 這就是我們辨識依附程式碼的起點。雖然身體看似順利成熟了、長大了,經歷逆境的人心,還是需要特別療養、照顧,培養內在安全感才能發展出真正的成熟。
從「被給予」到「自己負責」:啟動自我安全模式
安全感,從來都不是他人永恆給予的禮物,而是要學習自我負責、守護、建立內在空間的小寵物。將安全感的責任轉移到自己身上,就是從「被動接收」舊程式碼的指令,轉變為「主動編寫」一套支持穩定性、自主性的新程式碼。
練習:重寫內在安全程式碼
A. 辨識「未被滿足」的需求
請試著回想並寫下兒時 (甚至是你現在與人互動時) 未被滿足的心理需求。尤其對於高敏感、高需求或是神經多樣性的群體,請關照那些因特殊性而渴望,像是:
- 被接住與接納的需求:不因特殊而被歧視或被排除,渴望不帶批判的接納。
- 被聽見與被瞭解的需求:你的感受是否常被忽略或簡化,渴望被深度傾聽和共情。
- 被尊重的需求: 你的界線是否常被侵犯,渴望被視為一個獨立的個體。
- 被耐心對待的需求: 不因反應較慢或衝動而被催促、嫌棄,渴望無條件的耐心。
練習:寫下這些需求後,請將這些句子從「我希望他們...」改寫成「我現在需要我給予自己...」。
例如:「我希望伴侶能耐心聽我說話」
轉為:「我現在需要我在內在給自己時間和耐心,允許我的思緒流動,不帶批判地聽見自己的聲音。」
B. 行動!開始給自己需要的
一旦意識到自己的需求,就要開始「自我給予」。此為負起責任照顧自己的容量,而非自私的行為。當給了自己一個穩定、可預測的內在環境,所謂「內在水杯」滿了,才能有餘裕去愛、去連結,而不必從關係中索取來彌補匱乏。
1. 建立自我觀照的習慣:每天撥出 10-15 分鐘,問自己:「我現在的感受是什麼?」「我的內在小孩需要什麼?」「我的身體在哪裡感受到壓力?」這就是開始當自己的「足夠好」的照顧者的第一步。
2. 找到自己的「群體」與認同感:如果原生家庭或主流社會無法接納你的全貌,請主動尋找能讓你感受到安全依附的群體。這可以是治療師、支持團體、興趣社群,或是一兩個真正能讓你安心做自己的朋友。認同感是建立安全感的重要支柱。(如果有讓你不舒服、不「安」心的身心靈團體、宗教,請直接說「不!」。)
3. 規律且可預期的自我照顧:真正安全的依附關係是可預期的。請建立規律的自我照顧儀式 (例如:固定的運動時間、早晨冥想、定時用餐)。這份可預期性會向你的神經系統發出信號:「我是安全的,我有人照顧,這個人就是我自己。」
最後來個溫馨提醒:負責保護、照顧也是有個界限的,所有事情都是過猶不及。
例如,用溫柔而堅定的支持,容許孩子為自己的行為負責、承擔後果也很重要喔!真正的安全感不是不犯錯、失敗,而是事情發生後有人支持你面對後果,從而學會成長和自我負責。親眼見到一些六七十歲的長者還在逃避「長大成熟為自己的情緒、行為、人生負責任」(雖然逃避不可恥,但只有短暫有用)、活在焦慮恐懼,和離真實很遠的自我認識裡,不勝唏噓。
神經元外部連結:
